10月11日下午4点55分,胡泓在露西亚西餐厅门口的长椅上等待。
入秋的傍晚,哈尔滨的气温已经降到了10度左右。奶黄色的霞光打在中央大街的面包石上。他戴着一顶咖啡色的俄式礼帽,抱着心爱的手风琴,低垂着头,轻轻地拨弄着,弹奏几段热身的曲子。左手边的空地上有一只雕塑狗,还立着一台音箱——用来播放他准备好的伴奏。
等他抬起头,已经有不少人汇聚在西餐厅对面的花坛前了。人们一致地看向他的方向。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呼唤着他的名字,他微笑着向他们致意。
年初,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席卷世界,一片肉眼不可见的黑云同样笼罩在了这座音乐之城的上空。
整个城市都「静默」了起来。
中央大街和斯大林公园里常见的音乐家、音乐爱好者们不见了,哈尔滨音乐厅、哈尔滨大剧院紧闭大门。
热爱音乐的哈尔滨人只能孤单地呆在家里,或者戴着口罩,小心翼翼地徒步走在原本人声鼎沸的街道,与身边的每一个人保持安全距离。
听不见琴声,也听不见掌声。
4月末,在短暂地「清零」之后,二次疫情再次笼罩在了哈尔滨人心头。
长期枯燥的居家生活,让胡泓迫切地想给自己烦闷的心情找一个出口。
「想干点儿什么」。
他本想在家演奏点曲子,就像意大利的阳台音乐会那样。「因为疫情,许多计划实现不了,每天都能看到疫情的新闻,挺恐怖的。」
但想到平日里练习的时候就偶有邻居敲门表示不满,疫情期间大家又都被困在家里,「不想听也得听」,胡泓总担心扰民,只得作罢。
但,音乐之城的音乐不能停止。
「我打算去中央大街,拉手风琴给大家听。」
后来,胡泓做出了一个决定,一个故事就此开始了。
在中央大街上演奏,对胡泓来说是一件充满未知和极具挑战性的事。
尽管彼时的中央大街已经人来人往,但每个人都还戴着口罩,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远比从前淡漠。
6月初的一天,胡泓略带忐忑地摁下了伴奏的播放键。他环抱着手风琴,右手熟练地按在琴键上。这是他头一回在街头演奏,他有点害羞,深吸了一口气。
琴声在音乐之城重新响起。
他演奏的第一首曲子是《茉莉花》,他很喜欢这首曲子,曲调优美,让人觉得温暖。大部分时间里,胡泓都闭着双眼,这是他集中注意力的方式。
缓缓弹出最后一个音符,一曲终了。他睁开眼,发现远处站着几个人,那是闻声而来的行人们。他们不敢离得太近,但他们一定是听到了他的琴声。
这让胡泓感到鼓舞。
那一天,胡泓演奏了1个多小时,然后收起了琴,回归「日常的河流」。
后来,到这里拉手风琴,成了胡泓每天的日常。再后来,随着疫情形势好转,不知不觉间,胡泓发现身边多了一些人。他们提前到达,或站,或坐在就近的花坛上,期待着当天的表演。
一个老人兴奋地对他讲,他从小在北安街长大,在他童年的时候,那里住着很多朝鲜人和俄罗斯人。他们都爱在门口拉手风琴,音乐是他们之间一种特别的交流方式。
「老哈尔滨又回来了,从前的生活又回来了!」老人兴奋得跟孩子一样。
胡泓感同身受。
胡泓是个「老哈尔滨」,今年68岁,中俄混血。他的母亲是俄罗斯人,医院的护士,在抢救在解放长春中受伤的团参谋长父亲时和他相识并相爱。祖父胡大海是著名的抗日英雄,外祖父是修建中东铁路的铁路工人。
图为4岁的胡泓在拉手风琴,照片拍摄于他当过知青,做过旅日建筑师,在东京办过自己的建筑师事务所。年,胡泓回到了哈尔滨,在中央大街上开办了露西亚西餐厅。二十年来,他曾在这里接待了《黄金时代》《东北往事》《无证之罪》等三十余个影视剧组,这里倾注着他的心血。
露西亚西餐厅内部,最上方挂着的油画画于年,主人公是胡泓的曾外婆。这是唯一存在于哈尔滨的俄侨油画画像。
在胡泓的世界里,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。他的脑海中始终还留着一个纯真年代的哈尔滨,那是一个「美丽而忧伤的城市」。那个时候,包括俄侨在内的三十多个国家的侨民在这里共生共存,和谐生长。
「在我们小的时候,那时候街头巷尾的不全是中国人,有很多俄国人,也有很多其他国家的侨民,我们的关系都很好。那时候大家都爱拉手风琴,拉曼托林,拉小提琴。」
他向我描述了一个更有韵味的哈尔滨,正如朱自清在《西行通讯》里写的,「纯粹不是中国味儿」。
朱自清是年到哈尔滨来的,那个时候十月革命已经过去了十余年,彼时在哈尔滨生活的俄侨多是那个时候逃难过来的贵族。他们带来了自己的生活习惯,包括对哈尔滨人就像空气和水一样的音乐,包括俄餐,还有宗教。
俄国人信仰东正教,在基督教里算是对自身要求比较严格的教派,他们很谨慎也很友好地跟中国人和睦相处,一起生活,同时也不停地做各种各样的奉献。发大水的时候,20世纪初鼠疫的时候,他们都做了大量的捐赠,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当时的哈尔滨市民,不仅仅属于他们的故乡,也同样属于哈尔滨。
在那时候的哈尔滨,俄国人和中国人互相之间是很友好的。俄侨们的热情表现不仅仅在于音乐:他们热爱美食,而且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给邻居分享,很热心肠。
「我妈妈是俄国人,我们邻居当时有一个念大学的女孩儿,暑期放假回家,穿的裤子还都是补丁。我妈妈就去南岗秋林公司给她买了布,自己用缝纫机给她做了一条连衣裙。他的弟弟现在也六十七八岁了,几年前我们见面,他还跟我提到这个事儿。他还记得。」
「可惜的是,咱们这个城市其实很多事儿都给忘了,很多的过去都忘了,现在的人也接不上茬。」
岁月总会慢慢被时光封存,但岁月的优雅也会随着时光愈发香醇。
7月的一天,沈阳著名军旅作家李占恒在网络上看到了他的演出,他兴高采烈地分享给他的两位朋友,有萨克斯演奏家李放以及原沈阳京剧团演员张玉琦。三人凑在一块一商量,决定与胡泓取得联系,定一个时间出发前往哈尔滨,加入他的演奏。
胡泓欣然同意。
9月21日,李占恒、李放、张玉琦与胡泓「会师」露西亚,下午5点整,演出正式开始。
那一天,人们惊喜地发现,同样的时间,同样的演出地点,有了新的演奏者。
第二天,哈尔滨彩虹手风琴乐团也加入了进来。人们围绕在音乐的周围,就像围着黑夜里的篝火一样,「取暖」,「狂欢」。
再后来,路上的人越来越多。
十一期间,中央大街的花车巡游与马迭尔阳台音乐会也迎来了重启。这条寂寞了太久的老街再次成为了音乐的乐园。
从哈尔滨的过去,延展向这座城市的未来。
其实,在音乐之城哈尔滨的每个日子里,音乐都在。那些百年来的沧桑往事并不如烟,来自世界各地的哈尔滨人的生活与过往,直至今日,还印刻在每一个老哈尔滨人心里。
音乐永在,音乐之城永在,他们的故事永存。
我总想,有一天我把丁香拉到丁香树下对她说:“能让我为你折几支丁香吗?”
我的故事讲完了,姑娘们。
对,讲完了。
——胡泓《哈尔滨的忧伤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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